對於我們當下以及未來的生活而言,只有科學是不夠的。如果我們希望獲得某種超越科學的智慧,我想,回到傳統,追問歷史,是一條可操作的途徑。
作者序:本文發表于《陽光下的民科》(我們的科學文化第二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收入《有限地球時代的懷疑論──未來的世界是垃圾做的》(科學出版社,2007年)之中。全文一萬多字,是我2006年最快樂的思想。
《青年參考》于2008年6月選載了其中兩節(全文十二節),一千多字,目前網上流傳的大多是這個版本。《讀者》2008年16期選載的也是這個版本。
這篇文章看來是搞笑,其實很嚴肅。就像我的民科研究一樣。
三鹿嬰幼兒奶粉事件給這篇文章做了一個很好的注腳。
我的碩士生宋花的碩士論文《牛奶的營養科學及其社會建構》在這個問題上有更深入、更詳細的分析。
牛奶是一個非常好的案例,可以用來分析在工業文明的產業食物鏈中,科學、技術、商品、資本、普通勞動者、環境之間的關係。
全文如下。
每天早晨一杯牛奶,是生活在都市里的所謂現代人的時尚,也被認為是健康生活的一種標誌。然而,人為什麼要喝牛奶?如果我這樣提問,回答必定是補充鈣鐵鋅錫維生之素唯他之命的種種“科學依據”。電視裏鋪天蓋地無時可避的乳製品廣告都做如是之論。在這種話語之下,人們已經完全意識不到:牛奶,是牛的奶,是從牛這種大型哺乳類動物的雌性個體的熱騰騰的乳房中分泌出來的為她的嬰兒準備的液體。
所以我要這樣提出我的問題:人這種動物,為什麼要喝,牛那種動物的,奶?
一 科學依據之外
首先,讓我們放下科學依據,回到常識,回到我們憑藉自己的個體經驗能夠做出判斷的事物上。
現在,很多醫院都掛著“母乳餵養好”的大幅宣傳畫。這意思是說,對於人類的嬰兒而言,他媽媽的奶比牛的奶還要牛,所謂“媽的奶最神”是也。然而,常識告訴我們,即使這種比牛奶還牛的奶,讓一個嬰兒喝上一年半載而不填加其他糧食,這個可憐的孩子就會營養不良──很遺憾,在科學話語之下,“營養”這個詞已經蛻變為各種化學元素的集合,而我還不得不用這個詞。在傳統農村,會有老小孩吃他母親的奶吃到八九歲,那顯然不是營養的必須,只是一種習慣,一種母子間的娛樂。同理推之,如果牛的嬰兒在成牛之後,依然只喝他牛媽的牛奶,也會營養不良。所以結論是,對於哺乳動物的成年個體來說,乳汁是不充分的。
那麼,乳汁是否是必要的?或者這樣問:乳汁中是否包含著成年人體所必需的,或者雖非必需但是有額外好處的某種神奇物質呢?顯然,現在普遍喝牛奶的習慣與這個信念有莫大的關係。大概也是由於這個原因,不只有一個人給過我這樣一個怪異的回答:“因為人的奶不夠。”當然,這個回答也不是全然無據,傳說中的惡霸地主劉文彩就有兩個奶媽供他喝奶──這是反動封建地主奢侈糜爛的證據!對於這種回答,我要追加另一個問題:
一個哺乳類動物的成年個體,為什麼要喝奶?
在所有的哺乳類動物中,沒有哪一種動物的成年個體依然需要喝奶,更沒有哪一種動物的成年個體會依賴另一種動物的奶。人類是一個絕無僅有的例外。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絕大多數民族從來沒有把其他動物的奶作為自己必不可少的食品。中國漢民族中的大多數也沒有食用牛奶的傳統。在我記憶中的東北話裏,把一個成年人與奶聯繫起來,是對他的蔑視和侮辱。我相信這種語言習慣至今尚存。雖然現在,即使東北的男女老少也可以隨時隨地拿出花色斑斕的奶瓶(裝奶的瓶子)臉不變色地仰頭暢飲。
自然,會有人指出,牛奶以及羊奶、馬奶及其各種製品,是牧民的日常食品,乃至於必需品。我當然承認,遊牧民族食用牛奶是有充分的歷史依據的。所以我先放下不談,只問剩下的部分,那些從來沒有食用牛奶傳統的非牧民族,為什麼在不長的時間裏忽然就把牛奶作為日常食品,乃至必需品呢?
二 個體經歷:從無此習慣到習以為常
對於中國的大多數城市人群來說,從幾乎或從來不食用牛奶,到每日一杯牛奶,這個變化不過二十年。關於這個變化的細節,如果有學者肯下功夫,一定大有文章可作。我姑且根據我的個體經歷,勾勒出一個大概。
據說,我在嬰兒時是喝過奶粉的,我本人也曾見過此說的物證──一個鐵質的雀巢奶罐,的確是雀巢,記得。然而,在我童年所生活的吉林梨樹的兩個小村子,都沒有喝牛奶的傳統。偶爾聽說有人家養羊,喝羊奶,被我等漢人視為怪異。我少年所生活的吉林四平曾有一段時間憑票供應鮮奶,我家也趕上了這班車。大概從這時起,牛奶被我默認為好東西──記憶中,熱奶時飄散的香氣的確是誘人的。但由於“生活水準不高”,不能天天享用。所以大學期間,我的書架上常常會備著一袋奶粉,偶爾深夜沖上一杯,或幹嚼幾口,作為“營養”之補充。只因我生性懶惰,四年下來,所用無幾。
1986年來到南京,在飲食領域遭遇到的最強烈的文化衝擊就是優酪乳!這種當時東北城市幾乎見不到的東西,竟然是南京市民的日用飲料。我那些來南京讀本科的中學同學已經個個吸奶成癮。我清楚地記得,在南京工學院(現在叫東南大學了)的一個小賣部外,我喝下了平生第一口優酪乳,然而立即馬上以及馬不停蹄地就被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速吐出口外,這味道,實在是太怪了!始料不及的是,在此後的幾個月裏,我卻迅速地愛上了優酪乳。我很喜歡稠優酪乳潤過舌尖的那種感覺。
不過,直到2001年,牛奶才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當時忙於寫學位論文,深居簡出,冰箱裏常備袋裝鮮奶,冰箱外常有瓶裝麥片,作為早餐與夜宵的缺省配置。這個習慣一直斷斷續續地保留到2005年夏天,隨著我素食生涯的開始而迅速結束。
從1986年算起,到2005年前後,這是我作為成年個體的二十年喝奶簡史。
相信很多人都經歷過類似的從從來不喝、幾乎不喝到每天都喝的轉變過程,根據我有限的關於“為什麼”的隨機調查,原因大致有三:1,大家都喝;2,好喝;3,有營養。這正是乳製品廣告天天刺激的三個穴位。大家都喝使得喝奶成為時尚。而牛奶好喝,根據我的個人經驗,我相信,有一部分味覺是建構的──牛奶好喝並非是人類的本能,而是社會建構的結果──倘如沒有大家都喝的時尚與牛奶有營養的科學依據,我在吐出牛奶之後,絕對不會再喝第二口,也就不可能覺得它好喝。所以在這三條裏面,看起來最強勁的理由似乎應該是現在人們三句不離的科學依據:牛奶之中含有什麼什麼營養成分,會產生怎樣怎樣的效果,對人體有多少多少的好處。
至少從二十年前開始,就有很多關於牛奶的科學依據或者神話在中國流傳著,其中最有名的應該是這個:日本人因為每天喝牛奶,N年之後,平均身高增長了十釐米!對於這些科學依據和神話,我也曾堅信不疑。然而,
三 為什麼我們會/要相信科學依據?
多年以前,在我的科學主義缺省配置依然強烈的時候,我曾提出一個自為得意的命題:“科學知識之所以可信賴,並不是因為它是絕正確真理,而是因為它是每個人都可以親自驗證的。”然而,如果我們自己回想一下,對於某項科學知識,比如關於牛奶之富有各種營養的科學依據,我們是因為“驗證”了才相信呢?還是因為我們相信總體的科學,因為別人都相信,因為報紙上都這麼說,我們就相信了呢?
在我從前的觀念裏,科學是建立在個人經驗之上的。科學大廈無論建得多高,總可以還原到最基本的經驗上來。所以,任何一個人,只要循序漸進,都可以憑藉自己的經驗重構整個科學大廈──所謂驗證是也。然而,即使不去深究其中的實證主義假設,即使這種理想的“應該”在理論上成立,實際上也是辦不到的。現代科學距離我們的日常經驗日趨遙遠,不用說宇宙大爆炸之類的高深學問已經完全超出了經驗之外,連科學家也只能進行理論判斷,而不能憑經驗驗證。就算是牛奶之營養這種似乎日常的科學,普羅大眾同樣無力進行理論判斷,也難以進行經驗驗證。比如“抽煙可以提神”,這樣的說法煙民還能有充分的經驗依據,因為效果直接,立竿見影。而牛奶之功效則太過抽象,比如補鈣,是不是補上了,補上了有什麼表現,有多少人能夠直接獲得體驗?相反,因乳糖不耐而拉肚子倒是當下立判。因而,在從幾乎不喝到每天一杯的變化過程中,人們掛在嘴邊的“科學依據”其實是一個似近實遠的東東。
到了這一步,一個新的環節顯現出來,叫做科學共同體(俗稱科學界)──現代社會科學知識的生產者。會有人說,雖然我們自己沒有親自驗證,但是我們可以相信科學共同體替我們進行了驗證。這時,我們就把對科學知識的信賴,建立在了對科學共同體的信賴之上了。對科學知識的信賴,與對科學共同體的信賴,構成了一對互相依賴的迴圈──此之謂正回饋,與上癮類似。
在“時尚好喝有營養”這三大喝奶理由中,“好喝”是一個主觀陳述,陳述者可以直接做出判斷;“時尚”也是陳述者可以感知的社會氛圍;而“有營養”這個科學依據,卻是陳述者無法直接得出的,所以準確的表述應該是:“相信牛奶有營養”。同樣,在“相信有營養”與“大家都喝的時尚”之間,也存在著正回饋。越是時尚,人們越會相信牛奶有營養,從而喝奶越時尚。這兩者加起來,又強化了對牛奶的味覺建構,使得牛奶更加“好喝”。
然而,一旦我對科學共同體產生了懷疑,整個邏輯基礎就發生了動搖。關於牛奶營養的種種依據和神話,科學共同體在什麼意義上,什麼程度上做出過驗證呢?如果連吸煙和肺癌之間的統計關聯都難以確定,牛奶和身高之間的關聯如何能夠確定?
與此同時,我還可以對“我們對科學依據的信賴”表示懷疑。按照科學之“發展”說,科學在發展,意味著明天的科學可能會推翻今天的科學。既然如此,為什麼我要按照今天的科學依據行事呢?在理論層面上,人們常說,科學的發展不是簡單地否定過去,今天發展了的科學不但糾正了過去不大發展的科學中的錯誤,同時還繼承了其中的正確。但是,針對具體的、現實的問題而言,作為不懂科學的平民百姓,我看到的就是簡單的“是”和“否”。在我短暫的有生之年,我已經經歷過多起科學依據的顛覆了。比如我年輕的時候,科學依據說菠菜含鐵量高,大有補血之功效,由此可證,頻送秋波有利於身心健康。後來科學依據又說弄差了一個小數點兒,其實含鐵不多,當初送的秋波就有點尷尬。再後來,又說其實沒差,還是多,所以還是應該送。顯然,如果按照科學依據來生活,我就會生活得顛來倒去。
更加直接的例子竟然是“母乳餵養”,這讓我覺得頗具諷刺效果。我們現在之所以常常看到“母乳餵養好”的宣傳畫,恰恰是因為,曾有科學依據論證,母乳餵養不如牛奶餵養!這件事兒在美國發生於1950年代。具體細節我尚未查證,可以想出來的理由大致如下:牛奶所含鈣鐵鋅硒之類的物質含量或者搭配優於人奶,故以喂牛之奶喂人,好;人與人有差異,有人健壯,有人體弱,有人健康,有人體恙,故以健康健壯之牛奶來喂,好;母親餵奶,從來不曾消毒乳頭!乖乖,有病菌啊!而牛奶則經過了“科學”方法的消毒,好。當然,還有健康之外的原因,比如減輕了職業女性哺乳請假的負擔,解除了愛美女性憂慮體形的煩惱,等等。所以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牛奶餵養被視為科學先進,母乳餵養被視為原始落後。如果沒有這段歷史,宣傳母乳餵養就太莫名其妙了。連貓貓狗狗都知道的事情,人還要特別強調嗎?
遺憾的是,人類正在失去其作為哺乳動物的本能,正在變成按照“科學依據”行事而越行越亂的生物機器。
現在,每當人們要判斷一個事物是否具有價值,是否具有存在的合理性,總是會本能地問,這個東西有什麼科學依據。我的反問是,除了科學依據,我們是否還有別的依據來判斷一個事物存在的合理性?如果這別的依據與科學依據發生了衝突,是否要以科學依據為最大?我找到了兩項,一個是個體的經驗依據,一個是集體的歷史依據。回過頭看,在我前面自鳴得意的命題中,我竟然已經把對科學的信賴建立在個人的經驗判斷之上了。作為一個具有刺激反應功能的生物個體,個人的經驗依據,是一切依據的基礎。對於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事務,我們每一個個人憑藉自己的生物本能和生活經驗,都足以作出判斷。比如中午吃什麼飯,晚上看什麼電影,都不需要依據科學。而歷史依據,我將其闡釋為一個民族長時段的個體經驗的累積,更應該置於科學依據之上。以往,人們常常把經驗依據和歷史依據作為科學依據的注腳。現在,我希望反過來,讓科學依據成為歷史依據和經驗依據的注腳。
四 喝奶與科學巫術
巫術並沒有隨著“現代”的到來而銷聲匿跡。不僅“愚昧”“落後”地區依然巫術盛行,“文明”“先進”的大都市同樣有各種變化著形態的巫術或明或暗地流傳著。比如最受少女少男歡迎的愛情巫術就常常花樣翻新。我最近見到的一個例子據說是某韓劇提供的:在第一場雪灑滿大地的時候,與愛人在雪中熱吻九次,可以保證九年的甜蜜生活。以“科學”的眼光來看,在九次熱吻與九年甜蜜之間,毫無因果關聯──只有巫術實行者一廂情願的“虛擬因果”。而戀人們儘管知道此關聯的脆弱,依然興致勃勃地完成這樣的儀式,不僅僅是由於這種行為本身1,並無害處,2,也很浪漫,3,成本不高,同時也是因為4,巫術這種原初的思維形態依然潛存在人們的無意識深處以及意識明處。
所謂“生則有欲”,人人都在憧憬美好的未來,同時,也常常要面對“明天你是否依然愛我”的迷惘及煎熬。在願望和願望的達成之間,人們需要一個橋樑,需要一個可操作的手段。──哪怕是心裏安慰,有一個也比沒有要好。
我有一個夢想:讓我的明天能和今天一樣健康,乃至比今天更健康──注意,這種願望已經隱含著與我們“唯一的敵人”時間進行對抗的意思了──那麼,我該用什麼樣的方式達成這種願望呢?
道光末,有丹藥盛于西南諸省,後延至內地。制藥者乃一西域奇僧,居萬佛園,故名萬靈丹。傳日服一粒,有舒筋活血,養顏回春之效。且價錢公道,不及菜金之十一。平常市民皆日用之,莫不稱奇。凡十有九年,僧圓寂,乃止。其徒者三,皆曰正宗,頃而雲散。貽至今日,西南民眾常念其丹。
如果我回到道光末的西南諸省,我必定也會跟大家一樣日用之。更何況,他的徒弟之中還有人透露出了部分製作細節。
以藥師佛前熱香灰三錢;萬佛園蓮心三枚,磨粉;觀音座前供奉三日之精面三兩;佐萬佛園春蜜三錢;並以法師親用四十餘年之木魚槌搗拌,可制丸三十枚。
這個過程更能堅定愚昧之我對此丹藥的信心。以現代人的眼光看來,這種達成願望的方式叫做巫術。然而,依我粗淺的人類學眼光來看:
每天早晨,拉開冰箱門,拿出牛的奶,剪開包裝皮,倒進玻璃碗,放在微波爐裏轉上一分半鐘,配麵包一至三片,徐食徐飲。
這同樣是一種健康巫術。
正如人們今天相信牛奶與健康之間的因果關聯有充分的理論依據(這個理論叫做科學),同樣,當時的人們相信萬靈丹與健康之間存在因果關聯,也是基於當時的理論依據(叫什麼我先不管了)。理論、社會及文化建構的結果,同樣使萬靈丹“時尚好喝有營養”。在知識社會學的意義上,萬靈丹和牛奶是對稱的;萬靈丹的理論之被人信賴,與牛奶營養學之被人信賴,也是對稱的。萬靈丹和牛奶為不同時代的人們提供了同樣的滿足健康願望的可操作手段。如果說,服用萬靈丹是一種巫術;則,喝牛奶,同樣是一種巫術,是一種同樣的巫術。
牛奶,不過是靈丹妙藥這種古老的巫術媒介在現代社會的一種變體。
回到一百年前,我的健康願望大概還能有如下可操作的滿足手段:
- 重新佈置房間,床南北朝向,通風避光……這是一位風水先生的判詞;
- 每天早晨睜眼之前,轉睛,攪海,鼓漱;雙掌搓熱,撫面揉背……這是傳統道家的養生招式;
- 每天敬佛禮佛,心中默念……這是一位居士的建議;
- 神愛世人,且能行神跡,每天向基督禱告,詞曰……這是一位基督徒的忠告;
- 每天一趟太極拳──這是一位太極師傅的經驗之談;
- 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這是中國俗語;
- An apple a day, doctor away──這是剛傳進來的西諺;
…… ……
如果把巫術作為中性詞而不是作為貶義詞,不妨把這些手段一律稱為巫術。我相信哪種巫術,取決於我相信哪種理論;而我相信哪種理論,取決於哪種理論擁有更大的話語權,取決於哪種理論與整個社會的缺省配置更為協調。至於我的個體經驗,常常被淹沒其中。在牛奶巫術盛行的當下,喝牛奶有利於健康已經成了缺省配置。如果你沒有獲得健康,那不是牛奶的錯兒,而是你的錯兒。──如果你穿不進水晶鞋,那是因為你不是灰姑娘,鞋是沒有錯的。人們表達關切,常常會煞有介事地做語重心長狀:每天睡前喝一杯牛奶,有助於睡眠。人們去看望老人,會自然而然地帶一箱牛奶。而被關切的人,被探望的人,也會連連稱是,連連稱謝。牛奶巫術已經成了當下大眾話語的一部分,乃至於成為意識形態,正如一百多年前中國西南的萬靈丹,三十年前的紅茶菌。
在我們這個科學的時代,科學具有最高的話語權,所以最流行的巫術常常是以科學的面目出現的。科學巫術不僅佔領了傳統巫術活躍的領地,還在不斷開拓新的增殖空間。保健、美容、增高、豐乳、生髮、壯陽、除皺紋、抗衰老,不一而足。江兄曉原在《電視廣告之“江氏定理”》中指出,大部分廣告都是這類產品投放的。其共性有二:一,效果並非直接可見;二,因果關係複雜──就算產品無效,總可以有別的原因來解釋。如此,才需要大規模的廣告轟炸,使之成為大眾話語。比如那些聲稱針對中國人特別設計的某某搭檔,就是要不斷地告訴你,你不完整,你有缺陷,你瘸,然後讓你買它們的拐。
科學巫術,你可以說巫術把自己包裝成科學,更可以說科學本身成為巫術。作為人類思想的兩種形態,巫術與科學竟然可以水火相生。
當然,會有人從本體論的意義上強調,萬靈丹與健康的因果關聯,是虛假的,虛擬的;而牛奶與健康的因果關聯,是科學的,實證的,所以是真實的。
讓我們回想一下我們曾經有過的,已經被否定掉的健康巫術,比如打雞血、喝紅茶菌以及甩手療法。我相信,在它們盛行的時候,都曾有科學家給出過相當充分的科學依據。甚至抽煙,也未必就找不到有益於健康的科學依據。雖然事後,這些科學依據又都遭到了另外一些,乃至於同一些科學家的批駁。
同樣,關於牛奶之有益於身體健康的科學依據,也在遭到另一批科學家的批駁。甚至,這些反面的科學依據並非完全是最新發現,而是早早就被發現了!
“電視上廣告做得越多的商品,其實際效用往往越可疑。”這是江氏定理的一個直接推論。
五 科學依據,反面的
在我從歷史依據的角度對牛奶神話產生疑問之後,我迅速發現了同樣不少的認為牛奶有害健康的科學依據。比如說,消化牛奶需要一種酶,而東方人普遍不具有這種酶,所以東方人普遍對牛奶不消化,導致腹瀉。進而,喝牛奶不但不補鈣,反而會導致體內鈣質的流失,會導致老年骨質疏鬆。為了讓本文有一點科學的樣子,我姑且利用Google出來的文獻做出一點兒科普。
《劍橋食物史》上說:
牛奶的主要成分是乳糖,除海獅外,所有哺乳動物乳汁的主要成分都是乳糖,人奶中含有的乳糖比例最高,約7%。
維-基百科“乳糖”詞條說:
幼小的哺乳動物腸道能分泌乳糖酶,分解乳糖為單糖。成年動物,包括除高加索人種外的多數人類體內乳糖酶的活性大大降低。故飲用乳類可產生腹瀉、腹脹等症狀,稱為乳糖不耐症。
維-基百科“乳糖不耐症”詞條說:
哺乳動物的幼體在斷乳後,一般不再攝入乳糖而且停止生產乳糖酶。人類的幼兒在4歲的時候通常會失去90%的乳糖消化能力,但各人之間的差異很大。一些人群因為第2號染色體上的一個基因突變,終生能消化乳糖。關於該變異出現的時間和地點科學上尚無一致的結論。目前的狀況是:多數祖籍西歐的人基因中存在該變異(意味著他們夠終生消化乳糖),而東亞人、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人和美洲、大洋洲的原住民族則多數沒有該變異(意味著他們成年後會出現乳糖不耐症)。全球平均有75%的人成年後會出現症狀,所以與其將之稱作疾病,還不如說是自然狀況更合適。
這段科學依據恰好可以作為大多數民族沒有食用牛奶之歷史依據的注腳。大自然極其聰明地在演化中設定了這種機制,讓哺乳動物的成年個體不再能夠享用為其嬰兒準備的特別食物。因而,對於成年人來說,乳汁正符合劉華傑教授的雙非原則:既不充分,也不必要。那些基因經過了特別變異的可以終身喝奶的民族,則並非常態,同樣,也未必是必要的。
而對於嬰兒來說,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母乳餵養好,在母乳充分的時侯,牛奶自然也是不必要的。
話到此處,我相信,一定還會有人堅持從本體論的意義上追問:到底是牛奶有利於健康的科學依據多,還是有害于健康的科學依據多?為什麼牛奶之有益健康的正面依據要遠遠多於牛奶之有害健康的負面依據?
在此,我的專業恰好用了用武之地。按照科學知識社會學,科學結論本身也是社會建構的。回到科學哲學,也有所謂的“觀察滲透理論”之說:科學觀察不可能是完全中立的,客觀的。任何一個實驗,它的設計都是建立在設計者的缺省配置之上的。如果一個研究人員已經默認了牛奶有益於健康,他的實驗目的必然是驗證牛奶有益健康,他設計的實驗也只能給出牛奶之有益健康的結果──即使實驗失敗,也不能給出牛奶之有害健康的結論,因為那將是另一個實驗,需要另一種設計。在這種普遍的缺省配置之下,研究人員大量生產“牛奶之有益健康”的科學知識,乃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除此之外,還有更大的原因一直隱而未顯。
六 誰是確定無疑的受益者
現在,水似乎被我攪混了。在整個人物與事件尚未構成一個明晰的因果網路,怎樣去尋找下一個重要的因果環節?在此,我要隆重介紹福爾摩斯的方法:從具體的細節中跳出來,看看整個事件的最後結果,對誰有利?
那麼,在這場全民操作的牛奶巫術中,誰是確切無疑的受益者?
是巫術的操作者──喝牛奶的人嗎?當然不是,如前所述,他們可能是受益者,但也可能是受害者。
這倒讓我想起一則老故事,說美國西部淘金熱的時候,有的人一本萬利,有的人傾家蕩產,但是有個小夥子卻踏踏實實地掙到了錢,因為他不挖金子,只賣淘金工具。就如賭博,賭徒有時候贏錢,更多的時候輸錢;但是提供賭局的莊家,註定賺錢。又如彩票,買彩票的可能中彩,更多的時候中到了,卻高興不起來,因為花了個西瓜錢,只中了個西瓜皮;但是賣彩票的,註定賺錢。於是,一個關鍵的線索浮出水面:
大型奶業公司,以及相關的產業鏈條!
只有它們,才是這場全民巫術的確定無疑的受益者。
七 科學知識的製造與傳播
在這個強大的利益實體浮現之後,與之相關的種種事件就有了新的關聯方式,呈現出新的圖景。回到剛才的問題,為什麼正面依據遠比負面依據要多?
首先,考慮知識的傳播,這個問題可以換一種問法:為什麼我們聽到的正面依據遠比反面依據要多?
顯然,由於這個利益實體的存在,正面依據的普及與傳播就有了一個強有力的推動者,關於牛奶之有益健康的科學知識和神話便能得到極為有效的傳播和推廣,讓我們每天每時都在電視、報紙、看板上看到──科學普及並不是中性的,也是可以有利益背景的。進而言之,關於牛奶的很多神話很可能就是它們建構出來的!正如抽煙之於男子漢氣概的關聯,是煙草公司長期的大量的廣告浸染的結果。
而那些反面的關於“牛奶之有害健康”的科學知識,由於沒有一個直接的強有力的受益實體,只能以零散的,不具規模的,弱小的管道得以傳播。並且,會遭到整個牛奶產業的抵制與批駁。
所以,即使我們假設正反兩方面的依據數量相同,我們也會更多地聽到正面依據。
其次,考慮知識的生產。
科學知識不是無中生有的,尤其是當下的科學,是由職業科學家生產出來的。所以顯然,第一,存在哪些知識,取決於相關的科學共同體(比如營養學家)給我們生產什麼知識。如上節所述,如果職業科學家普遍相信牛奶有營養,他們就更容易生產出證明牛奶有營養的科學知識。而在當今社會,尤為重要的是,第二,由於這個利益實體的存在,證明牛奶之有益健康的科研計畫更容易被通過,更容易獲得資金支援,從而更容易被製造,更容易得到發表,得到傳播。
在這個龐大的關係鏈條中,與科學普及一樣,科學知識不是中性的,科學家也不是中性的。我相信,在與牛奶營養相關的科學家隊伍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與這個產業有著密切關聯的,甚至是隸屬於這個產業的。因為,這個產業也擁有自己的科學家隊伍,不但要從事具體的成份分析、化驗、消毒、配方等技術工作,也要進行理論建構。
八 巫術細節的複雜化
2006年,我看到了一個新的電視廣告,一位元長得非常質樸的男士熱情地對著鏡頭說:“早晨要喝‘早晨好’奶,晚上要喝‘晚上好’奶。”
和所有的巫術一樣,牛奶巫術也在豐富它的細節。也與所有的巫術一樣,細節越是複雜,操作越有儀式感,人們對它的信心越強。
且讓我做一個小小的回顧。首先,人們不知不覺地接受了牛奶之有益健康的科學知識及神話;1980年代,人們手裏有了余錢之後,“要求”提高“生活水準”;喝牛奶,恰好成為生活水準之提高的象徵;於是我們開始操作牛奶巫術;於是市場上產生了大量的牛奶需求。自然,乳製品行業作為一個整體深受其益,開始膨脹。
在此後的某一個時間,乳糖不耐的科學依據出現了。但是不要緊,營養學家馬上推出了新的建議,喝優酪乳。而奶業公司也隨即推出了各種口味的優酪乳。關於牛奶之補充某種元素的科學知識仍在得到強有力的傳播,並隨之產生關於正確飲奶的種種規則,使牛奶巫術的儀式過程更加精緻。我從網上找到一篇文章,引用如下:
如何解決廣大乳糖酶缺乏者在飲用牛奶及其乳製品方面的不適和苦惱,一直是營養學家和乳品行業致力解決的一個問題。以下給出幾點建議:
- 配合穀物同吃。一般來講,乳糖不耐受者空腹喝奶會有較重症狀,但混合膳食時,牛奶的乳糖濃度可能在特定環境中得到"稀釋"。胃腸中的乳糜作用和機械運動的增加,可提高乳糖吸收率。如喝奶前吃些餅乾、麵包會減少排氣和不舒服感覺。
- 喝奶粉加一些麥片同吃,也會是一個好辦法。特別是有些奶粉在加工中一般經高溫和加壓,又加入了蔗糖和其他添加劑如乳糖酶或乳酸菌等,乳糖得到部分分解和稀釋,人體也就較容易吸收和利用了。而且沖調奶粉中乳糖的含量也易於控制,更加適合於這樣特定的人群。
- 少量多次。每一個乳糖不耐受者表現出的反應是不同的,有的人喝一杯(含12g乳糖左右)就肚脹、腹瀉;有的人喝了半杯就有反應。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對牛奶還可以耐受。所以,如果一杯奶分成兩次喝,或採取少量多次的方法可以化解或完全不發生任何症狀。
- 喝優酪乳。優酪乳是加入一定乳酸菌經發酵後生成的,發酵過程使得原奶中的20~30%的乳糖分解成優酪乳,蛋白質和脂肪也分解成為小的組分,使其更易消化吸收,所以對飲用牛奶後常有腹脹腸鳴、甚至腹瀉者的乳糖不耐阿受的人群最為適宜。
- 加一片乳糖酶或含乳糖酶的奶粉。發生乳糖不耐受是因為機體缺少乳糖酶,如果喝奶時,吃一片乳糖酶就會容易預防不舒服症狀,因為外援性乳糖酶也可以提高乳糖消化和吸收。試驗證明,乳糖不耐受的婦女喝一杯牛奶加一片乳糖酶,可以減少不耐受的症狀,以前的感覺完全改變。現在市場上已有含乳糖酶的奶粉,可以試試。
在這種很科學的文章的指導下,牛奶巫術逐漸豐富起來,既有操作細節,又有理論支撐,還具有足夠的儀式感和象徵性。我們可以想像,一位認真學習了科學喝奶的先生,在逐一完成早晨喝早晨奶晚上喝晚上奶的每一個操作細節之後,會對自己的健康獲得一種信念;正如一位認真學習過科學化妝的女士,在借助瓶瓶罐罐認真完成每一個操作細節之後,對於自己的皮膚所獲得的那種信念;又如一個學習過地愛情巫術的遠古少女,在借助花花草草虔心完成每一個操作細節之後,對於自己的愛情婚姻所具有的那種信念。
事實上,我本人也曾認真地遵循著這類指導──科學,鬧笑話呢!但是現在,則看到了這種科學的荒謬。既然乳糖不耐,為什麼一定還要喝奶?顯然,“牛奶有益健康”已經是默認的前提,能喝奶,是好的;不能喝奶,是可憐的,並為此而苦惱的,從而是需要幫助的,需要拯救的──而營養科學,恰到好處地實施了這種幫助和拯救,使得牛奶巫術得以實施。
以我惡補的科學的知識來看,這篇文章混淆了兩個概念:乳糖酶缺乏(lactase deficiency)和乳糖不耐(lactose intolerance)。乳糖酶缺乏是指極少數嬰兒先天缺乏乳糖酶,連母乳都不能消化,從而導致嚴重的營養不良。而乳糖不耐則是由於哺乳類動物隨年齡增長,逐漸失去乳糖酶,這是造物主的設計,是演化的結果,早已不被視為缺陷和病症。但是,只有把兩者混為一談,關於正確喝奶的種種細節才有意義。否則,就無異於教導小貓老貓如何正確地吃辣椒。
這是一篇很常見、很有代表性的文章。我可以相信,它的作者與牛奶產業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毫無疑問,這類文章是全民牛奶巫術的一個組成部分。
九 全民操作牛奶巫術的後果
牛奶巫術流行之後,喝牛奶的意義迅速膨脹,從個人的健康,上升到全民族的體質,乃至於社會發展、國家進步等重大的意識形態層面。這使得牛奶巫術更加莊嚴。下面是我從網上隨便找到的一個乳品展覽的海報,裏面有豐富的細節可供闡釋。
2003年中國國際釀酒、乳品工業西新展覽會
會展時間:2003-10月14-16日
會展地址:遼寧工業展覽館
主辦單位:全國十一省市乳品協會
詳細內容:乳製品是人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食品,乳與乳製品的消費與普及水準被作為衡量一個國家和地區發達程度和人民生活水準高低的重要標準之一,它能夠促進居民健康水準的提高,增強全民族的體質,是社會發展必需的重要食品。改革開放20年來,我國的牛奶生產呈快速增長之勢,其總產量已從1980年的114萬噸,發展到2001年的1025.4萬噸,平均發展速度為43.4%。進入2002年,奶業生產繼續保持快速增長勢頭。上半年牛奶總產量達到608.1萬噸,比去年同期增長了31.4%;其中第二季度產量382.6萬噸,同比增長32.9%。從當年情況看,2002年第二季度比第一季度增長69.7%,而2001年第二季度比第一季度增長64.5%,2002年比2001年的增長幅度提高了5個百分點。
但與發達國家相比,我國乳業還存在相當大的差距,據中國乳業協會披露,我國牛奶總產量只占世界總產量的1.6%。目前,世界牛奶人均佔有量為102公斤,而我國不足7公斤。這一組數字,一方面反映我國奶業的落後,另一方面也意味著國內巨大的市場潛力。專家預測未來的五年,我國乳業產品銷量將維持在15%以上的年增長速度。
…………
顯然,這些說法都已經被主流話語體系所接納,經過大眾媒體的再三重複,成為人們默認的常識。我們喝的牛奶少,意味著我們落後,所以我們要趕超──然而,人家的基因有那個變異,喝了沒事兒;我們基因正常,喝了拉肚,為什麼還要趕呢?一頭豬立志要做牧羊犬,那是標新立異,不落凡俗,可以成就一部可歌可泣的電影。如果所有的豬都要作牧羊犬,豈不是豬將不豬!出於同樣的原因,對於中國人是否獲得了美聲大獎、芭蕾冠軍,我總是不以為然。有幾個,挺好;沒有,也無所謂。──對不起,有點兒跑題了。讓我繼續。
大規模的牛奶巫術,必然要求大量的牛奶供應。我相信,這裏提供的資料即使不是完全準確,至少在數量級上是可信的。據此,從1980年到2001年,中國的牛奶產量增長了將近十倍!並且,正在以橫掃萬民如卷席的速度飆升。這意味著,有大量從不喝奶的人,就在這二十年裏,接受了牛奶神話,開始大量喝奶了。
物質不滅,能量守恆,這些增加的牛奶是從哪兒來的?我相信,它們不會來自傳統的畜牧業,只會來自新興的現代化的工廠化的養殖業。也只有這樣的養殖業,才有可能一邊高效率地滿足市場的牛奶需求,一邊高效率地滿足資本的繁殖要求。
十 人這種動物是怎樣喝上牛那種動物的奶的?
2006年初同學聚會,在我說起我的素食三大理由“環保、健康、合天理”之後,我的中學同學,現在農科院從事轉基因研究的張永祥博士告訴我一個遠遠超出了我脆弱的想像能力的事實。這使我立即戒掉了了牛奶,並且迅速延及其它乳製品,連霜淇淋都戒掉了。
我且把這個過程換一種方式重述一遍。
物質不滅,能量守恆,天上不會下牛奶。現在我們知道,我們喝的奶,都來自一種叫做奶牛的動物。那麼,奶牛為什麼會產奶呢?
這個問題很多人不知道,我以前也比較含糊。現在我終於可以確認,奶牛之所以產奶,是因為她生小牛了。沒有哪一種哺乳類動物的雌性個體會平白無故地天天從乳房裏向外淌奶。那麼,
奶牛為什麼會生小牛呢?
因為她懷孕了。
奶牛為什麼懷孕呢?
這個問題很多人都想當然地以為自己知道,所以答案才讓我震驚,
──因為,因為她被人工受精了!
進而,
奶牛為什麼會不斷地產奶呢?
因為她不斷地生小牛。
奶牛為什麼不斷地生小牛呢?
因為她不斷地懷孕。
奶牛為什麼不斷地懷孕呢?
因為她不斷地被人工受精。
同肉類食品一樣,我們現在飲用的牛奶,都來自於工廠化的養殖業,而不是來自傳統的人畜共生的畜牧業。乳業流水線上的奶牛,一輩子沒談過戀愛,一輩子沒有過過性生活,甚至一輩子沒有見過公牛,卻一輩子不停地生小牛,一輩子在不停地被擠奶。
天啊,我的牛頓啊,這還是牛過的日子嗎?
甚至,奶牛媽媽從來沒有給自己的孩子哺過乳──據說,一旦讓小牛吃過他娘的乳頭,牛媽媽就和牛寶寶就會產生母子依戀,就不肯讓人擠奶了。所以在先進的乳業工廠裏,奶牛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孩子,小牛也見不到他們的母親,一生下來就被母子分離。一部分小母牛被人餵養成奶牛,重複她母親的命運;一部分小牛被賣出去當肉牛飼養,這算是幸運的;還有一部分小牛,直接進了生化工廠,變成了各種血清、蛋白和酶!
地啊,我的愛因斯坦啊,人可以安心讓牛過這樣的生活嗎?
在現代化的“先進”管理下,奶牛的一生大概是這樣的。小母牛在16個月的時候進入青春期,人就要考慮為她授精。很快,這個一歲多的處女牛就莫名其妙地懷孕了。280天之後,小母牛分娩,作了媽媽。從此時起,自動化的機械取奶裝置就開始定期吸她的奶。又過了305天,奶牛停止產奶,可以休息了。但是只能休息60天。因為此前220天,她已經第二次被人工授精了。60天后,她會產下了第二個孩子,開始了新的輪回。在七八個輪回之後,奶牛體力衰竭,就被“淘汰”了。
“淘汰”是乳品行業的術語,就是不要了,處置了。──能賣就賣了,不能賣也不能留著浪費飼料。
奶牛們就是這樣生活了一輩子!
我的佛祖啊,我的基督啊,我的安拉啊,人有權利讓牛過這樣的生活嗎?
在乳業工廠裏,奶牛們從來沒有過過一天牛的生活,她們完全不是作為生命而存在的,她們被人徹底地變成了物,變成乳製品行業的生產原料!
作為大型哺乳類動物,奶牛有著與人相似的生物欲望。這些欲望得不到滿足,奶牛的心情是不好的。按照莽萍女士關於動物園動物的說法,我想,這些奶牛可能大部分已經瘋了!牛們鬱悶,就容易生病,奶量就會下降。如果憂鬱至死,從奶業公司的角度,叫做經濟損失;所以不能讓她們病,不能讓她們死;所以要不斷地給她們注射疫苗,注射抗生素。為了保證奶的產量,還要注射激素,注射催奶劑。同時,奶牛的飼料中也必然包含著化肥、農藥以及各種添加劑。在奶牛的體內,不知道被人灌進去多少莫名其妙的化工產品。而這些化工產品,大多數是牛這種動物的身體從未接受過的,牛不知道怎麼分解它們,它們必然會分佈到奶牛的奶液中。喝這樣的奶,按照郭耕關於吃肉的說法,相當於喝毒!
我的達爾文啊,人為了每天喝一點有毒的牛奶,就可以讓牛過這樣的生活嗎?
相比之下,草原上的人們享用牛的奶,那是因為人和牛保持了一個共生關係。人善待了牛,牛讓人分享她的一部分奶,這是兩種生靈之間的合作。在牧民的奶茶中,凝集著人與牛之間的友誼和慈愛。而我們在超市里買到的,只能是那種凝聚著人類的罪惡,帶著毒素的牛乳製品。
十一 奶牛養殖導致的生態災難
大規模的牲畜養殖場必然存在糞便污染。在畜牧業中,適量的牛羊與草場之間會構成一種共生關係,這時糞便不是污染,是肥料。而大型養殖場從效益考慮,必然力圖在有限的空間聚集最多數量的養殖動物,這時,高密度排放的糞便就成為巨大的污染源,從而導致地下水、河流、近海以及空氣的污染。而奶牛養殖還會產生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污染物──牛是反芻動物,在反芻過程中,會排放出甲烷,這是一種比二氧化碳更厲害的溫室氣體。
2006年11月29日,聯合國糧農組織公佈一項報告《牲畜的巨大陰影:環境問題與選擇》,其中公佈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結舌的資料。
由於人類對肉類和奶類的需求不斷上升,牲畜飼養業快速發展,牲畜產生的溫室氣體已經超過了汽車。
如果用二氧化碳的釋放量衡量,牲畜比汽車排放多18%。如果用一氧化二氮(nitrous oxide)衡量,則人類活動(包括飼養牲畜)釋放的一氧化二氮65%來自牲畜,而一氧化二氮的“全球變暖潛勢”(Global Warming Potential,簡稱:GWP)是二氧化碳的296倍。
此外,人類活動產生的甲烷(methane,俗稱“沼氣”),37%來自反芻牲畜的消化道。而甲烷的溫室效應是二氧化碳的23倍。人類活動產生的氨(ammonia),有64%來自牲畜。氨是導致酸雨的重要原因之一。
毫無疑問,其中快速增長的牲畜飼養,只會是現代化的養殖業,而不可能是傳統的畜牧業。
報告還指出,目前地球土地面積的30%被牲畜飼養業所佔用,全球可耕地中的33%來用來種植牲畜的飼料。此外,牲畜飼養業還導致了土地和水質退化,牲畜飲水和飼料種植灌溉用水加劇了全球水資源的緊張。等等。
這時我們看到了蝴蝶效應的另一個案例。我們期待健康的小小願望,通過一種科學巫術的放大,加重了全球的生態災難!
十二 讓歷史超越科學
在這篇文章裏,我依然引用了相當多的“科學依據”。在我們這個科學擁有最強話語權的時代,反對科學巫術,也不得不利用科學。但是我相信,抽去本文的科學依據,僅僅根據歷史依據以及我們個體可感的經驗依據,我仍然可以做出同樣的論證。
哺乳動物的成年個體不喝奶,這個現象可以從歷史考察中獲得,此為歷史依據。漢民族的成年個體不曾把牛奶作為日常必須,這個現象也可以從歷史考察中獲得,此亦為歷史依據。這兩個歷史依據與哺乳類動物成年個體乳糖酶消失導致乳糖不耐症的科學依據恰好吻合,在此,科學依據構成了對歷史依據的支撐。然而,歷史依據是否一定有科學依據的“證明”才能作為依據?進而,我要問,在乳糖不耐以及其他牛奶有害健康的科學依據被發現之前,我是否可以憑藉歷史依據來否定漢民族當下喝奶的時尚?
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如果說,牛奶之中包含著人體必需的某種元素,那是否意味著,中國歷史上的老百姓,我大清、我大明、我大宋、我大唐、我大漢的老百姓,個個都營養不良呢?那是否意味著,中國人被稱為東亞病夫不是誣衊,而是名副其實呢?我不能接受這個結論。反過來,如果認為漢民族在歷史上是一個健康的民族,則牛奶與健康無關。
因而,在我看來,歷史依據已經足夠充分,而科學依據只是對歷史依據的輔助說明。本文的論證大致如下:
- 牛奶對於人的身體,既不充分,也不必要;
- 牛奶對於成人來說,尤不必要,甚至有害。
- 現代人對於牛奶的需求是被商業激發出來的;
- 對大多數中國人而言,喝牛奶是一種健康巫術。可能有好處,更可能有壞處;
- 在這起全民巫術中,最大的確切無疑的獲益者是乳製品行業。
- 現代化的乳業工廠裏生產的牛奶,註定是有害的。
- 在工業化的養殖場裏,人對待奶牛的方式,不合天理!
- 大規模的奶牛養殖,加重了全球的生態災難。
在科學出現之前,人們的日常生活更多地依賴個人經驗,依賴傳統。哪座山上有哪些能吃的果子,哪條溝裏有哪些有毒的磨菇,不用說山裏人,連猴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需要科學家用實驗室的資料告訴他們。比如母乳餵養,不需要等科學依據告訴我們母乳中含有什麼特別的蛋白和酶,憑著傳統,憑著母親的天賦權利,就已經足夠。如果一切都等待“科學”的資料來證明,那就太晚了。因為這常常意味著,不好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並且不可逆。比如DDT之於寂靜的春天,比如氯氟烴之於臭氧層空洞,也比如牛奶巫術之於溫室效應。對於我們當下以及未來的生活而言,只有科學是不夠的。如果我們希望獲得某種超越科學的智慧,我想,回到傳統,追問歷史,是一條可操作的途徑。
依據傳統,我們的生活就接續到相對穩定的深厚的民族文化之根,使我們作為祖先的後人而存在。而依據不斷更新、顛來倒去的實驗室資料,我們就把命運交付給飄忽不定的未來。這是一種沒有根的生活,也是充滿著風險的生活!
就在剛剛過去的這一年裏,關於牛奶之不利健康的報導逐漸增多,正在形成新的潮流。連協和醫院的網站上都有文章以“科學依據”來指陳牛奶之有害健康的各種後果,小標題如下:有害嬰兒健康;兒童肥胖;乳糖過剩導致腹瀉;“牛奶補鈣”不可信;誘發卵巢癌和前列腺癌;過量荷爾蒙的危害;空氣污染。然而,這篇文章同時又給出了牛奶的替代品:豆奶!
人們在本能地反問“不喝牛奶喝什麼”之後,又會本能地反問“不喝豆奶喝什麼”,似乎人類的成年個體必須要在一日三餐之外補充點兒什麼特殊的東西才能保證健康似的。而在我看來,如果中國人在放棄牛奶巫術之後,普遍地、集體地養成了喝豆奶的新習慣,則必然產生巨量的黃豆需求,那同樣會導致另一種生態災難。與此同時,對於具體的個人來說,那不過是另一種健康巫術!──依然是萬靈丹的一個變種。